东西要你抄录一份,你看用不用我再叫几个人来帮你?”
郁仪上前来,接过张濯递过来的几本卷宗,她下意识与张濯对视,只见他眸光如海,像是要将人吸进去,不由得下意识错开目光。
这本卷宗是记录江都兴平末年漕运总督送上来的钱粮账目,数字很多,有几处被朱批圈起来的。她扫了一圈道:“下官可以抄完。”
“那好。”太后点头,“有什么看不清楚的,你可以去问问张大人,这本册子原本就是他写的。”
郁仪一愣。
手中黄卷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,纸页发脆,纸张泛黄。就连上面刀锋刻骨般的字也黯淡了些许颜色,她没料到这笔字竟出自张濯之手。不由得看向张濯。
太后正好与他说笑:“这本册子是你十几年前写的,那时你还在玉堂署吧?”
张濯颔首:“那年才被先帝选作修纂,写得大都是这样的文章。”
见太后心情好些了,张濯终于提起了皇帝:“陛下还在外头等着,娘娘要不要让陛下进来。”
隔着回纹万字窗,薄纱般的窗纸透出皇帝瘦长的身影,他仍如日晷般钉在慈宁宫的须弥座上。
太后脸上的笑意浅了些:“皇帝太年轻,总是在这些小事上犯傻。”
郁仪听不懂,便在一旁只顾写字,屏气凝神。
“那几个人都是意图动摇他江山的人,百死尚不足惜,他还在替他们求情。”太后漫不经心道,“不过也好,皇帝本就该做个仁君,白脸就让哀家来唱吧。”
看样子,提及的是被太后抓起来的右司谏汪又。
“陛下仁善,是江山百姓之福。”张濯平静道,他已经在慈宁宫待了大半个下午,眉宇间已有倦色,人看上去也有些清瘦单薄。
“显清,今日你也累了,先回去吧,改日哀家再传召你。”太后靠在椅背上,“你出门时替哀家叫皇帝进来。”
张濯起身称是。郁仪也对着他长揖:“张大人慢走。”
“若是这卷宗里有什么不尽不详的,可以来问我。”张濯静静地望着她。
他似别有所指,郁仪听出了话外之音,却又不敢多想,只恭谨对答:“是。”
走出慈宁宫的正门,阳光普照千山。张濯轻轻呼出一口气,看向那个伫立在丹墀上的影子。太平三年的皇帝才刚十五岁,温顺寡言,却时时事事都谨遵太后的谕令,从无违逆。阳光落在他脸上,眉弓在眼下投出一小圈细碎的阴影。
张濯却记得皇帝前一世的样子。
刚愎决绝,不徇人情。
重用严刑酷吏,几乎屠尽大齐半数功臣。
就连苏郁仪都死在他的严刑峻法之下。
而昔年琼枝玉树、渊清玉?的张显清也死在了太平十年的冬天。
活在世上的只是他的空空皮囊。
自苏郁仪死后,张濯愈发口恭体顺,心甘情愿成为皇帝的一把刀,供他驱策、为他所用。
太平十七年,张濯被世人称为大齐第一佞臣。只因他上媚于君,下令群臣,削金断玉,无恶不作。
七年间,张濯大权独揽,生杀在握。
彼时的张濯已年过不惑,阴郁冷酷像是从阎罗殿前走出的阴司判官。
整个紫禁城,几乎血流成河。其中既有皇帝的授意,更是他的推波助澜。
就连皇帝都不知道,对张濯而言,他余生要做的唯一一件事,就是替苏郁仪报仇。
他要站在人臣所能达到的最高处,让伤害过她的人战栗,让这天下都为她陪葬。
包括皇帝他自己。
太平二十年的冬天,张濯联络宁王发动己辰政变,将皇帝囚禁于宗人府,迫使他重查苏郁仪一案,为她正名,重塑金身。
他亲写挽联:所不朽者,垂万世名。孰谓公死,凛凛犹生。
……
张濯也说不清自己这一辈子杀了多少人,又有多少人是间接因为他而死。
纵然他重新回到了太平三年,许多事尚且没有发生,张濯却深知那些血腥的、令人作呕的过去,早已成为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。他早已不是那个高卧林下,满怀冰雪的张显清了。
世人如今对他的赞誉和称颂,何尝不是另一种凌迟之刑。
但是,当他望向苏郁仪的眼睛时,那双眼睛像小鹿一般干净又赤诚,看不见半分尘埃与瑕疵。
张濯觉得,这一切都是值得的。
此刻金阳璀璨,春和景明。
二十九岁的张濯在十五岁的小皇帝面前站定了身子,慈宁宫的丹墀上寂静得连鸟鸣声都听不见。
又是一场跨越时光的故人相逢。
张濯唇畔噙着一抹愈发谦和恭顺的笑,徐徐对着皇帝长揖。
苍云秋水,青林高木。
“陛下,太后娘娘请您进去。”
12、南楼令(一)